故宫博物院保存的一件清朝宫廷用编织香袋
贾宝玉的那一块“落草时衔下来的”通灵玉以何种形式挂在颈上?当代艺术作品呈现这一细节时,往往专门配制一个圆形金项圈,然后把那块玉挂到项圈之下。为此,还会为玉镶上镂金的边框,以便安装挂环一类构件,让玉凭之与项圈相连接。
然而,《红楼梦》第三回写得清楚:“项上金螭璎珞,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。”随后又道是:“再看已换了冠带……仍就带着项圈、宝玉、寄 名锁、护身符等物。”这部小说习惯把璎珞与项圈混称,如第八回莺儿提到“姑娘的项圈”,随后却写“宝钗被缠不过……从里面大红袄上,将那珠宝晶莹、黄金灿 烂的璎珞掏将出来。宝玉忙托了锁看时……”因此,第三回写宝玉的项饰,“金螭璎珞”与后面提到的“项圈”实为同一饰物的不同叫法。从文意来看,虽然宝玉日 常确实总是颈戴项圈,但是所谓通灵玉并不挂在这一只带有“金螭”纹的项圈上,却单用一条彩线编成的细带作为挂链。
依往昔风俗推测,宝玉所戴项圈的功用在于系挂寄名锁。明显可作参考的案例见于《金瓶梅词话》:西门庆将李瓶儿所生之子官哥儿“寄名”于玉皇庙, 经过相应的仪式,官哥儿便得到了这座道观为他置备的“一道三宝位下的黄线索;一道子孙娘娘面前紫线索;一付银项圈条脱,刻着‘金玉满堂,长命富贵’;一道 朱书辟非黄绫符,上书着‘太乙司命,桃延合康’八字,就扎在黄线索上”,自此,尚属婴儿的暴发户家小少爷的装扮便包括“套上项牌和两道索”。 其中,“一 付银项圈条脱,刻着‘金玉满堂,长命富贵’”,在小说稍后处又称作“银脖项符牌儿”,显然,“金玉满堂,长命富贵”的字样是刻在“符牌”上,这个“符牌” 也就是通常所称的“长命锁”,与银项圈配套。宝玉的“寄名锁”在第八回便写作“项上挂着长命锁”,无疑与官哥儿的“符牌”是属于同一性质的东西。可见,寄 名锁与金项圈为配套的物件。顺便说一句,宝钗的金锁亦是一只长命锁,所以带有珠宝项圈的配置。
另外,由《金瓶梅词话》“一道朱书辟非黄绫符,上书着‘太乙司命,桃延合康’八字,就扎在黄线索上”这一介绍来看,宝玉项上除了挂寄名锁的项 圈、系通灵玉的五彩绦,另外还该套着一条细绳索用以扎戴那个护身符。如此一算,这位少爷胸前的吉祥饰物可是相当的琳琅,小姐们都没他热闹。
总之,作为大荒山青埂峰下顽石之幻相的通灵玉,并没有挂在项圈上,而是倚借彩绦。第三回末甚至通过袭人的口,非常细致地交代:“上头有现成的穿 眼。”照此说来,把彩绦直接从玉的“穿眼”中穿过即可。作者心思如此绵密周到,以至脂批不无哂意的评之曰:“癞僧幻术,亦太奇矣。”确实,第一回写奇僧 “大展幻术”,乃是“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,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”。扇坠都会带有贯系挂绦的孔洞,而美玉恰恰被收缩成扇坠般的 “宝物”。敢情是这位世外高僧体内潜藏着设计家的灵魂,在幻石为玉的过程中不忘在玉上安排个“穿眼”,以便日后厮混红尘时不仅“可拿”,而且“可佩”!
通灵玉带有穿眼虽属微末细节,但一样贯彻了“草灰蛇线”写法。且看第二十九回里的细节:
一时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:“你不看别的,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,也不该同林姑娘辩嘴。”林黛玉听了,也不顾病,赶来夺过去,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 要剪。袭人、紫鹃刚要夺,已经剪了几段。林黛玉哭道:“我也是白效力。他也不稀罕,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。”袭人忙接了,说道:“何苦来!这是我才多嘴 的不是了。”宝玉向林黛玉道:“你只管剪,我横竖不带他,也没什么。”
宝、黛两人最激烈的一场情感冲突,高潮竟然爆发在通灵玉的穿穗上。事后,黛玉后悔地想:“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。管定他再不带 了,还得我穿了他才带。”这一心理活动却反映出,“穗子”乃是用于吊挂通灵玉的长绦,缺了它,玉就无法佩带。原来黛玉曾经亲手为这块玉穿系挂绳,实际上, 此条穗子应该是黛玉的女红作品,由她巧手编结而成。
很有意思的是,宝钗与黛玉有意无意的情感竞争也延展到通灵玉的挂带方式上。第三十五回,宝钗以一贯的雍容稳当,指点自己的丫鬟莺儿:“倒不如打 个络子把玉络上呢。”“把那金线拿来,配着黑珠儿线,一根一根的拈上,打成络子,这才好看。”此前,莺儿曾问宝玉要“装什么的络子?”宝玉笑着回答:“不 管装什么的,你都每样打几个罢。”说明所谓“络子”是彩线编结的、用以装盛小件物品的线袋。因此,宝钗的主张是把黑线、金线捻成麻花式彩线,然后编出一个 线袋,将通灵玉盛于其中。那么,系挂的长绦大约勾吊住线袋即可,无需穿玉而过。故宫博物院保存的一件清朝宫廷用编织香袋,即是以彩线编成镂空小袋,并在下 端束成流苏;袋口上穿有挂绳;袋中装有香料包。宝钗所构想的盛玉络子,大约较接近这件线编香袋的形式。
观察清代以来的各家《红楼梦》插图,可以看到,改琦《红楼梦图咏》之宝玉像,便是以一根丝绦系挂通灵玉。另外姚燮《增评补图石头记》的绣像更是细致地表现出,宝玉颈上既戴着一只挂有云头形锁的圆项圈,同时还用丝绦垂吊着鹅卵形玉。
不过,孙温、李菊侪等画家笔下的宝玉却是用金项圈吊悬通灵玉,不知是误会还是出于造型美观的考虑。大约因为这一表现方式让玉的形象更为醒目,所以流传下来,以至今人几乎忘记了小说原本的语意。